平行

作者 劉家琪

「你數學考95分?」成績一出來,同學便驚異地看著我的考卷讚嘆道。

「嗯,我喜歡數學啊。」我倒是覺得挺理所當然。

「你知道班平均才55嗎?喜歡數學的人真的都好可怕。」

很久以前,我也是那個討厭數學的人。

看著那分數,一名少女明麗的笑靨倏地在我腦海閃過,那墨玉般的瞳純粹直率地看著我,或許我永遠都沒辦法忘記吧。若非是她,我大概也不會喜歡上數學。

國一那年,我過著有點類似小混混的生活,用正常人的話來說,我完全就是一個八加九。我的日常就是翹課,被抓到然後被罰抄弟子規,然後繼續翹課的一個循環。

而方璟晞,她跟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是個上課專心聽講的乖學生,但唯獨數學課的時候,她總是喜歡反駁老師,我對她的第一印象僅停留在「煩人的傢伙」上。

「老師,這題還有另一種解法吧。」

「老師,這樣算明明就比較快。」

「老師,剛才第五題你講錯了。」

虧得我們數學老師阿斌是個超級大好人,否則早跟他翻臉了。說到阿斌,他是我們班導,雖然知道我不喜歡上課,但總是不打算放棄我這個問題學生。

「今天上個課吧!」阿斌常常這樣慫恿我。

「不要,無聊。」我當時實在是很欠揍。

「我的課你就賞臉下吧!」

「......好吧,可是那什麼因式分解的誰知道那什麼鬼啦。」我不耐煩。

但看在阿斌的份上,數學課變成了唯一我會專心聽的一節課,數學也成了我成績最好的一科,但我還是挺討厭數學的。有一次阿斌去研習,他叫我去把考卷錯的題目拿去問方璟晞,我有些不甘願,但阿斌再三強調一定要訂正考卷。

「喂,這怎麼算?」我把考卷丟在她桌上。

方璟晞對於我這個稀客態度很是冷淡,繼續寫她的講義。

「喂!沒聽到嗎?這題怎麼算?」我非常不耐煩。

「我不叫『喂』,我有名字。」她抬頭,玄黑色的眼眸直視著我。

「呃……抱歉,」我被她瞪得有些心虛,「那個,請問可以教我這題嗎?」我真是個知書達禮又和善的乖孩子。

「喔?」方璟晞目光掃了下題目,「先把x,y設一下,接著解二元一次聯立方程。」雖然她說得挺簡單的,不過我沒感受到她有輕視之類的情緒,反倒是挺認真地看我的問題。

「謝啦。」她重視的態度,讓我不得不心生好感。許多成績不錯的人都會有一種目中無人的感覺,鄙視我們這些不念書的人,但她似乎完全不會那樣。

「不客氣。」她點點頭回去寫講義。

我們的交集大概就是這樣開始的吧,我就是一個斜率是負的的人,所以才會跟方璟晞這個斜率絕對是正的的人相交到。

之後,我就常常去找方璟晞問問題,出現在她桌上的考卷就從二元一次聯立方程式開始變成了畢氏定理,後來又變成了尺規作圖、幾何圖形,一個很欠幫助的問題學生就這樣跟班上的數學小天才以奇怪的角度進行了神奇的談話,完全就是《那些年》的老套劇情嘛。

「阿晞,這題怎麼算?」

「欸你不覺得這題有點太難嗎?」

「喂,這題沒附詳解啊啊,教我!」

我們每次的對話都是這樣展開的,我慢慢發現了她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驕傲冷淡,她外表看著似乎挺難以親近,但跟她熟了後只覺得她挺傲嬌還有點彆扭,彆扭得可愛,有時候還會有些小幼稚,她在上課時會和老師唱反調也單純是因為對數學的熱愛造成的強迫症;不知什麼時候,我會發現自己無意識地在明明沒問題時還是想找她。

漸漸的,我們的話題不再僅限於數學問題,她會跟我叨唸一些小事,像是她哥偷偷吃掉她的蛋糕讓她很生氣、某個老師的帽子真的很好笑之類的。她也開始用她的數學大道理洗腦我,跟我互相交流彼此的數學觀,她說她和阿斌都是某個偉大教派——「數學教」虔誠的信徒,該教教義包含萬物都可以用數學真理來解釋,數學是神明的筆記本,XX公式真的是美得慘絕人寰,喔不對是人神共憤,吧拉吧拉吧拉。我和她也漸漸彼此了解和改變,她知道我不喜歡她數學課一直問大家聽不懂的問題,於是她改成下課去騷擾阿斌;我知道她看不慣我翹課,所以嘗試著開始聽課。

方璟晞另一個奇妙的觀點是她認為數學就跟寫作文、畫畫一樣,一個問題不大會有一定的解法,但我提出了許多質疑。

「作文又不會有一樣的答案,你也不會看到有兩個人美術課交一樣的作品,可是數學式子常常大部分人寫出來都一樣啊。」我不解。

「某方面的確如你所說的那樣,數學問題是有固定終點的,但你要怎麼走到終點是你的自由,就好像有的運動會有指定動作和自編動作一樣。」

「喏,這怎麼算?」看我還是似懂非懂,她眼光一掠,隨便指了一題講義上的題目。

「代數做完,然後82乘88。」那題目倒是挺簡單。

「你怎麼乘?」

「就....就乘啊。」我把它寫成了直式乘法,答案是7216。

「太慢了!」她一臉嫌棄「這樣比較快。」她在廢紙上寫出一行算式。

82 × 88 = (80 × 90)+(2 × 8) = 7200 + 16 = 7216

「為什麼!」我困惑了下,這樣好快,「喔,我瞭了。」看破機關後,我突然覺得剛才乖乖寫出直式乘法的我就是智障一枚。我也了解了她的意思,同樣是把石頭搬到上面好了,可以選擇硬搬,就像是我直接用直式簡單粗暴的解決問題,但也可以選擇她那樣的去善用方法工具,運用腦袋讓自己更輕鬆。看一個人的解題步驟有時候不但能看出他的數學程度,也能看出他的行事風格。

「阿宇,你最近是不是常跟方璟晞聊天啊?」有些人看我忽然開始上課不禁問我。話說大家都把我開始上課歸功於方璟晞,她很快地就被奉為比桔梗跟阿籬的法力更為高超的神人,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我這塊邪惡的四魂之玉淨化了。真是不公平,該被人誇讚的是開始認真的我吧。

「沒啊。就阿斌叫我去問她數學。」我沒多做表示。

「喔,她是長得還可以啦。」我有點不爽,不是因為他們顯然完全沒聽我說話,而是他們那種評估般的語氣。說到方璟晞的外貌,雖然不及其他喜歡化妝的女生那般亮眼,但五官端正,那雙黑眸中的清亮慧黠又是另一種風采。聽課之後,或許是我太聰明吧(喂!),我的成績也就這樣漸漸無奈地好了起來,家人都對我的改變驚訝不已,我莫名拔高的成績在我媽眼中已經成了跟小龍女吃蜂蜜白魚就活下來一樣扯的事了。事實上我的成績已經超過了方璟晞,她本來也就只數學一科特別好,她的數學的確遠超過我,但放在段考除非考特別難不然也不大會這樣反映出來,不過我還是常去問她數學問題。

一次,她在跟我講解直線方程式的時候,我問她斜率的變化以及和平行的關聯,方璟晞先叫我把手和筆放在座標原點然後開始轉,看我轉了半天還是不懂,她一隻手抓住了我的手。

「這邊,轉到這邊就是斜率是負的。」

「阿這邊斜率都是正的。」她的墨瞳直視著我,明明每個人都是黑色眼睛,但她的不同,總感覺能看穿我的內心。

我看著抓住我的那隻手,細膩滑順的觸感讓我不禁有些忸怩。

她好似絲毫沒察覺我的異樣,繼續在我原本畫好的y=2x旁畫了另一條線,告訴我那是y=2x+1,想告訴我那兩條線平行。

但殊不知我只呆呆看著那兩條線,我畫的藍線略顯剛毅,她的紅線則稍微柔和了點,我覺得那線就像兩個人,一路走來互相扶持,相伴走到天涯海角。

「你不覺得這有點像兩個人嗎?」我衝口而出。

「嗯,」她仔細端詳了下,「的確呢,挺像兩個人,不過我不希望那是我們兩個。」

我不解,但方璟晞沒有要說明的意思。

「希望我們能一直當好朋友。」她忽然抱住我。

這......發卡同時附贈友情擁抱嗎?我被她的行為模式搞得有些錯亂。

不過我一直都沒奢望我們會真的有進一步的關係,畢竟我的情感可能對她來說太荒唐,所以也沒有特別傷心。只希望能這樣看著她、當她的朋友,足矣。我那份微不足道的情愫一直都藏在心裡,但她何等睿智通透,可能早就知道了。

或許我對她而言,不過是泛泛之交吧!

時光飛逝,一下就國三了。

會考,我在答案卡上從容地把最後一題的答案塗黑後就開始睡覺。

「大學霸考試考得很是愜意嘛!跟你同考場的人都揚言考完要把你爆打一頓。」方璟晞揶揄我。

「還好,尚可。」我一副欠揍樣。

當時我放下重擔相當輕鬆,挺開心的,絲毫沒注意她美麗的黑瞳劃過一絲擔憂。

成績出來時,我確定自己定能考上想要的學校後便開始去關心別人。本來以為方璟晞定能考上她的志願學校,孰料她大失常,數學大失常。我想安慰她,卻碰了釘子。

「你這種考滿分的人是不會懂的。」她丟下這麼一句話。

「你也不用假惺惺地來問我數學了,反正你都會嘛!」我從不知,她竟會說這種話。

我深深地被這兩句話所刺傷,我努力考了滿分然後擔心她時卻被她這樣說,雖然知道她可能只是難過得變得沒什麼理智,但不得不說我覺得心有點冷。她變得不再和我說話,即使到學期末大家都在玩遊戲狂歡時,我仍能感受到她會下意識避開我。我不知道她是拉不下臉道歉還是真的打算跟我劃清界線。

「保持......距離嗎?」我苦笑。

就這樣,我們一直到畢業都沒再說話,不,畢業後也一樣沒說話。

後來回首想想,或許,變的,一直都只有我。

曾幾何時,我的斜率被她從負的轉成正的。

我的數學已經不需要她教,我們也沒有非談話不可的理由了。

不知不覺,我和她的斜率已經一樣,已經變成了兩條平行線。

倏地,我懂了她那句「不過我不希望那是我們兩個。」。

本以為,平行線是相知相惜、相伴相守到無限,孰料卻是你我互相遙望,卻永遠不再有相交的一天,本期望連繫著兩人的那條名為數學的垂直線也沒再出現。

同為斜率2,我們是注定無法相交的。

徐志摩的詩《偶然》是這麼說的,「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裡面帶著一股灑脫、一股悵然,殊不知至少他們相交過,我們這種永不相交怎麼想都更慘吧。

多年後,我在畢業紀念冊的一隅看到背景正好有一條藍線和一條紅線,倏地覺得似曾相識。

「宇恩你怎麼了?」一旁的友人看我臉色不對。

「沒事。」我搖了搖頭。

「那傢伙還是那麼彆扭啊。」我暗忖。藍線和紅線本是平行的,但中間被人硬生生連了起來,一旁只寫了四個字,由於背景顏色的關係不怎麼顯眼,那「我喜歡你」的筆跡柔和秀麗,就如當初那條紅線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