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吳芸萱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冬至的傍晚,街道上的行人已經不多了,家家戶戶燈火通明,桌上擺 著碗還冒熱氣的湯圓。我知道那吃的不是餡,是團圓,而我沒有資格體會。便利店走出一名 大叔匆匆跑回家,看來家裡有人正等著他回去,那種感覺真好,打開家門有暖黃的燈光融化 嚴寒,餐桌上已經有豐盛的菜餚,心裡的缺角會被填補得毫無空缺。 我只能在路上徘徊,漫無目的的走到小區公園,偶然看見了坐在長椅上的她,我突然的就怔 住了,不誇大,見到她的第一眼就覺得她著實是世界上有著最迷人雙眼的女孩,只是眼裡盛 滿了滿腔傾訴無人解,也不知道當時腦袋在想些什麼,我鬼使神差地踏出第一步,鼓起勇氣 上前跟她搭話。
「請問,能坐妳旁邊嗎?」 我捕捉到她在我發聲的一瞬肩膀有些微的顫了一下,隨後就恢復平靜,笑著點點頭,挪了身 子讓出空位給我。她抿嘴的嘴角有個渦,很美。 「這麼晚了,還不回家嗎?」她問,只是目光看著長椅前方。 「三天前我就沒有家了,事實上,一直都沒有家。」
她輕輕地笑了:「那真沈重⋯。」
「妳呢?」我問。
「妳是問我為什麼還沒回家?還是有沒有家呢?」她回我,不待我開口又兀自回答:「其實我 們都一樣。」 「不一樣!」我急忙打斷,「像妳有雙這麼好看的眼睛,就比我好太多了⋯」 「妳不知道,我就像函數裡的值域。有的人集一切於一身,令人稱羨;有的人沒那麼幸運, 卻擁有的唯一,而我⋯什麼都沒有。」 她依然輕笑了聲,說:「妳知道為什麼平行線上的猴子很可憐嗎?」 我搖了搖頭,她說:「因為沒有相交(香蕉)。」 我只能苦苦的笑一下,但卻發現湧起更多想哭的情緒。 她緩緩地開口:「妳是第一個說我眼睛很漂亮的人,所以我知道的,妳不是一無所有,現在 不是,以後更不是。只要妳相信自己是開口朝上的拋物線,有了最低谷的時候,以後會一直 光明,即使看不見⋯。」
我頓時明白了一切,為什麼眼裡有悲傷,為什麼講話時只盯著前方,為什麼能有如此深刻體
悟才講出這段話。 「我們可以交換電話號碼,有機會可以聊聊天。」她伸出手心,遞了一支筆給我,我在她手心
下筆劃了幾個數字,她也如此。我能感知我會度過一個不那麼寒冷的冬至。 在那之後我一直忙於打工,還有租房子,剛入學繳掉了自己一半的積蓄,唯一不愧對自己的 也就是考上自己喜歡的數學系吧。
每天跟數字和錢作伴,才能讓我忘記自己孑然一身。 再一次見到她,是在我打工的麵包店,她看起來心情很好,嘴角的渦一直存在。
「嗨!妳還記得我嗎?」我站在收銀台有些徬徨的問,雖然能習慣被遺忘,卻還是渴望被記得 「當然!妳在這打工嗎?」她從錢包抽出紙鈔給我,「快打烊了吧?不如一起去吃晚餐?」 我關了燈,收好托盤,鎖了門,看見路燈的光灑下來,她站在路燈下等我。 這頓晚餐是我這輩子吃過最感動的餐,甚至大過離開育幼院那年的生日餐。我發現了很多我 們之間的共同點,她也曾是數學系的,只是沒能讀完,我跟她說,我從小就喜歡拿數學工具 書當童話書看,她也告訴我她睡前故事就是背圓周率。 「我國中時因為公式解背不起來,被老師罰抄五十遍!我到現在睡夢中都還可以背得出 來!」我有些痛苦的回想。
「那算什麼!妳肯定沒抄過乘法公式全部一百遍!」她反擊道。 我笑得好開心,心情就像一個小人在數線上瘋狂地往右奔跑,愉快不斷增加。 那晚之後我們的關係變的異常的好,每天都會打電話聊聊今天發生的事,無話不談,她甚至 會等我下課,或來我們教室旁聽。
我們的關係線重合在一起,成為緊密不分的存在。 「妳覺得妳會離開我嗎?」我低著頭踢著地上的小石子,輕快的問,心裡卻滿是期待的顫抖。
「即便不會一直在一起⋯」 「怎麼突然這樣問?」她合上手裡的點字書。 「沒什麼,只是害怕握在手中的,也會消失。」
「不會的,妳要記住。」她抬起頭用手背輕撫我的面頰,「我們是同心圓,有了一樣的心,即 使不黏在一起,我都會是外圈的圓,一直護著妳。」 我的眼眶隨著字字句句漸漸泛紅,明明知道她看不見,卻還是轉過頭來偷偷掉淚。 「所以妳要越來越堅強,保護著妳所想珍惜的,而我保護妳。」 好像從冬至的那晚,我們的故事像一個無限循環小數寫下一串串無法完結的回憶。 有句話說:「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我深怕她的來臨只是過眼雲煙,而 她卻總是有魔力可以安撫我躁動的心,總是可以用任何簡單行動告訴我我們之間的關係就像 是數學裡的公理,是不需要證明即存在的。 在夏天最熱的正午,我和她約在平常最愛去的冰店偷閒,不知道是不是站在門外等我而曬太久,她到下午就昏昏沉沉,腳下的步伐都在發虛,我只好用我沒什麼力的手臂把她背起來。 她倒開始在我背上講了起來。
「妳知道什麼是親和數嗎?」
「就是兩個數,各自的因數除掉本身再相加就等於對方喔!」
「那妳知道我想講什麼嗎?妳生日再告訴妳!」她語速很慢,但感覺很興奮。
「您先閉嘴吧您!都不舒服了⋯。」 生日從來都不是我所期待的日子,只是因為我從小都知道自己不被需要,不然又怎麼會連父 母都不要自己,到後來我也逐漸忘記了自己的生日,直到有她。 她一大早就來我家敲門,之後就一直神神祕祕又故作鎮定,一下要我去休息,又喊我看電影, 直到指針悄悄的走到了下午三點,門鈴響亮的把我嚇到從沙發上彈起來,急匆匆地去開門收 包裹,她才露出一個計畫成功的微笑。包裹不大,卻意外很沉,我拿了刀片打開,映入眼簾的就是一本邊角都泛黃的數學工具書, 看得出有年代,書的主人還是有精心照料。
「這是我媽特地從老家幫我寄過來的,以前她就坐在我床旁邊念些公式給我聽。」 我翻了翻書本,嘗試找出童年的她留下的痕跡,但書面乾乾淨淨的。我將書放到一旁,拿出 箱子底下壓著的一張卡片,字跡意外的遒勁。我看正面寫滿了許多來自聶魯達的疑問。 ——站在石榴汁前,紅寶石說了什麼?
——森林的黃色和去年的一樣嗎?毀掉藍色的琥珀,綠色的花崗石有什麼好處?
——你可曾想過四月對病患的顏色?
——囚犯們想到的光,和照亮你世界的光相同嗎?
我翻到了另一面,她寫道:「親愛的小寶貝,生日快樂!今年的生日有我陪妳。前面的疑問 我想妳可以認真的思考,但我其實根本不清楚什麼是藍,什麼是黃,什麼是綠,我也不知道 答案。可是我知道你不會是函數裡孤單的值域了,因為我找到了你,現在我也是你的唯一, 至於上次跟妳說的親和數,其實我想說的是⋯。」
「組成我的每一個因素,都會化為一個妳的名字。」 我的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落下,我哭的無聲,她卻總能感知到,伸手抱住了我,我只在她懷 裡停留幾十秒,破涕為笑的告訴她:「最後一個問題,其實妳也知道答案的。」 「囚犯們的光和我們絕對不相同,也許他們有他們的盼望,但我的光是妳,只有妳。」 回憶沈默了過往的傷疤,留下的是未來一盞一盞明豔的燈,照亮了整個時光。 我在心中默念,我們可是親和數呢!
辦公室裡。 我低著頭玩著手指,鼻子還一抽一抽的,若有所思的沈默一陣子後,我抬起頭。 「老師,那個姐姐現在在哪呢?」我問老師。
「她?最近我忙你們段考,把小孩放在她家,忙著照顧孩子呢!」老師笑著說,我看著她的 眼角有著和我們媽媽一樣都有的小細紋,可是我清楚她的故事一直如此鮮豔年輕。 「所以啊!不要因為別人不跟妳玩在一起就想要做不好的事呀!有時候不急於追尋才是最好 的行動。」 「老師說這麼長的故事只是想讓妳知道,兜兜轉轉一定能遇到一個知音,不論是誰先找到 誰。」 「我也能遇到像老師和那個姐姐一樣的友情嗎⋯?」我的鼻尖還是紅的,眼睛也哭腫了,看 起來肯定很滑稽!
「可以的,妳要知道,親和數可不只一組。」 「老師會一直看著妳的,也會等妳找到知音後回來學校找我。但在那之前⋯⋯。」老師用食指和中指疊起來輕輕敲了一下我的額頭。
「妳可不能連聯立方程式都解錯呀!這是最基本的!老師把妳安排在班長旁邊,有問題去 問!」老師佯裝生氣的模樣,過後還是笑笑的摸了摸我的頭。 真奇怪!明明我一點都不喜歡跟講話都是方程式的人做朋友,但緣分真的好神奇,她竟然是 我的鄰居!而且跟我漸漸特別有話聊,我都開始懷疑老師是不是偷偷調查我! 那時候我們開始一起上放學,去對方家作客,一起跨年、過聖誕、慶生、一起長大。 直到成年了,我的手機桌布還是和班長坐同桌時同學幫我們拍的合照。 明天是班長的二十歲生日,也是我陪她度過的第五個生日。 我和班長一起去學校找了老師,她還是依舊,眉眼都染上溫柔,歲月好像沒在她身上留下太 多痕跡,我告訴她。
「老師!我找到了!」我摟著班長的肩,班長疑惑的看著我和老師,老師馬上心領神會,對 我點了點頭。
「又有一組親合數了呢!」老師拿著茶杯輕哼著歌去裝水了。 我才明白,老師說的話。親和數不只一組,甚至有好多好多,但每組都是彼此的唯一,相互的光。
就像那個高中時期坐我身旁,曾經滿嘴都是方程式,做事一絲不苟到不近人情的那個女孩, 成為了我在世界扎根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