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

作者 黃琴媗 / 延平中學

青春時代的感覺結構,如此歡愉、憂傷,而又令人神往。

就此止步,你不覺得遺憾嗎?

我還記得五年前的那個夜晚,半圓弦月灑下微光,稀落的星星倦勤閃爍。稀薄的空氣吸入鼻腔,冷冽造成的不適被一抹野花的殘香撫慰,清淡卻讓人沉醉。縷縷秋風拈著綠葉,輕吹帶走盎然,光禿的枝柜又少了一層庇護。明明才九月下旬,卻異常地冷。

站在山頂遠眺,與天的距離似乎變得很近。你將右手放進米色羽絨外套中,站在已經嵌滿青苔的木板上。我搖下車窗,裏緊頸上的紅色圍巾,卻依然擋不住冷風的吹襲。而你只是架好攝影機,調整光圈,捕捉山中的靜謐。我配合風兒吹拂的節奏,順著它翻過書頁,青草香挾雜著書香。

「出來夜遊不下車看看風景嗎?」貌似已經拍攝完畢,你手扶車頂對我說。我的視線沒有離開書本,只是敷衍的回答:「算了吧,太冷了。」

沒有被冷漠打擊自尊心,你又開啟一個話題:「寄給妳的照片看了嗎?有什麼感想?」

我依舊不領情:「我對攝影一竅不通,不能提供什麼意見。」

「是嗎。」似乎是對我的回覆感到無奈,你轉過身,雙手交叉,輕倚著車門。 「不過還真稀奇,」

「嗯?」我挑眉看著你。

 「平常總是窩在家裡看書的妳,怎麼今天一約就出來了?」

面對這一針見血的問題,我身體微愣,接著態度放軟,用求助似的眼神望向你的眼:「跟家人吵一架。」

「怎麼說?」

「和往常一樣。」

「是嗎,」你坐回駕駛座:「他們還是不同意妳當作家啊。」

引擎發動,綠中一點白光緩緩前進。沒有人出聲,風也識相的不再和葉演奏。車離開後, 一切都安靜下來,萬物都被靜了音。仿佛是在為地殼底下的騷動,拉響的寂靜序曲。明明才九月下旬,卻冷得異常。

有時會覺得我們像二元一次方程式,如同相交於一點的兩條線,有著不同的個性與目標, 即使現在相遇,未來過去都只是在各自的夢想之路上奔馳。但五年後的現在,我們都變成不同的樣子。

「在想什麼?」你坐在牆邊的木椅輕喚,低沉的嗓音把我從時空漩渦裡拉回現實。手中拿著我的證件和資料,提醒我你準備去區公所幫我辦事。明明麻煩卻不曾有怨言,可能是你認為我不喜歡出門的個性已經無藥可救。

我挺直陷進柔軟沙發的身軀,左手拿起已經涼掉的紅茶:「沒事,看照片看得太入迷了。」 放在腿上的照片隨著動作滑至酒紅色坐墊上。內容似乎幾年前見過,不過印象如同輕巧羽毛, 早已隨風而去。

「是喔,我怎麼記得妳說妳對攝影一竅不通,無法提供意見?」

「............」

「當時聽妳的口氣還以為妳不喜歡呢,原來還是可以看到入迷啊!」

戲謔的口吻,真讓人不悅。我把茶杯輕靠在唇邊,啜飲了幾口,打算藉此來掩飾我不滿的情緒。但自杯柄傳進掌心的冰冷,不但沒有成功澆熄怒火,反而使我想起那晚的冷風。它冲散了塵封記憶上的灰塵,帶我浸入。到現在還記得,父母對夢想的反對、倔強的爭吵、無情的廣播、坍塌的樓房、消逝的生命、徒勞的追尋、撕心裂肺的吶喊......手掌不知不覺加重力道,心中的悲憤仿佛要把杯柄捏碎。眉頭緊蹙,思緒混亂,眼前漸漸變得模糊。低下頭, 過長的瀏海已快要觸及鼻尖。咬緊下唇,緊閉雙眼,試圖挽留每一粒將奪眶而出的淚。

「喂,還好吧?」面對我突如其來的反應,你有些失措,但換來的是我的沉默。我不語,當作是你剛剛諷刺我的懲罰。貌似發現我的意圖,你翻了白眼:「真的是......」恢復過去的從 容,我放下茶杯,整理情緒,用無辜的大眼回望。

「罷了!倒是妳怎麼都不出去闖闖啊?」我頓了一下,輕挑眉毛。你的語氣夾雜嘆息:「行 動範圍只有方圓300公尺,根本就是 90000π平方公尺的世界嘛!」

90000π?足夠了,當時連這個範圍都無法守護。自己的領土都殘破不堪,何談外頭呢? 「0。」我默默道出。你似乎很疑惑。

「什麼?」

「我很喜歡0。」沒有因為你的反應而停頓,不急不徐的說出我的看法:「曼妙曲線勾勒出的空間,安全、溫暖。不輕易因符號改變,這樣的平靜對我來說是種不可言喻的美。」那是我憧憬的世界......雖然早已破滅。

你只是輕笑:「碰到加減它就不是零了。」

「那又如何,」我低頭整理那些散落的照片,曾經看過的街景映入眼簾。真的好熟悉,可現在多悔恨與它們熟悉:「世上本來就沒有東西是可以永遠美好的。」

「是啊,」你起身,抓起椅背上有些發黃的米色羽絨外套,打開房門,邁開步伐:「但妳喜歡的0,終究會帶妳回去的。」

不知道是以什麼樣的情緒,你緩緩帶上門,在從門縫透出的最後一道光被擋下之前,淡淡的留下一句話:「直到妳不再抗拒。」

腦中頓時沒了聲音,僅有茫然不斷敲擊著。目送你離開的身影,皮鞋與地面的撞擊聲彷佛在宣告作答開始。錯愕地低下頭,偶然瞥見手中最上層的那張照片。

暗夜周圍襯著零碎的綠,增添了些微盎然,往下瞧還有暖黃燈光,是路燈吧?平時不起眼的小角色,照片看來是如此耀眼。但它的平靜與美好,和心中的滔天巨浪可是天壤之別。即使五年不見,即使當時沒有下車欣賞。這片山景,沒齒難忘。

其實我不敢說的是:我一直記得那一夜。

「我買了新的攝影機,想試試夜拍。」

「如果以後有機會我想出國深造,到時候會寄更多照片給妳看。」我坐在副駕駛座,你娓娓道來將要如何逐夢。

車內廣播正播報一則消息:「南投縣集集鄉發生芮氏規模7.3 的強震......」

「集集?那不就是.........」跳下車,往家的地方狂奔。

「喂!不要過去!」你叫道:「可能還會有餘震!至少先遠離建築物!」聽不見!聽不見! 你驅車追逐我的身影,我也在追逐即將逝去的身影。

「快走!」你棄車抓住我的手腕,說要趁地震暫緩時避難。眼淚決堤,但在斷垣殘壁下是如此渺小。

「爸!媽!」撕心裂肺,直至今日依存。

手背上的溼漉感蔓延開來,我才逐漸自回憶中甦醒。眼中盛滿的水珠使照片變得朦朧,但它在記憶中的畫面卻是如此清晰。索性閉上雙眼,自暴自棄似地感受悲慘記憶的洗禮——地殼猖狂的晃動,土地隨之併裂,驚叫聲四起,可房屋卻不知節制,倒臥在地上,塵土分揚, 模糊了現實和電影情節的界線,天昏地暗的場景,似乎在宣告父母的生存機率為零。

「碰到加減它就不是零了。」眼見仍是絕望,耳邊卻傳來你帶著輕笑的話。三言兩語但足以將我喚醒,找回理性,漸漸掙脫了曾經的噩夢。再次看向照片,思索底下的端倪,殊不知其道理容易到讓我懷疑我這幾年的智商。

揚起嘴角,但嘲笑的是你的天真——只有你還存在打破這窘境的希望。

不過你一定沒發現吧。自始至終,你的世界正因為我而變小。

「攝影師的工作就像絕對值,去除不真實的糖衣,讓人們看到景物的真心。」你曾如此說過,那時的你穿著畢業袍為夢想侃侃而談,如同一隻閱歷豐富的籠中鳥,掌握成功的精髓, 卻礙於行動被限制只能以口代手描述你的完美旅程。

「妳知道嗎?等到未來看到這些照片時,不論記憶是好是壞,也不管你願不願意想起,它們都是開啟心門最重要的鑰匙。」

抓緊繩索,將僅剩三分之二的防曬乳丟給留在地面的我,你背著攝影機往上爬,為的是山坡上的一朵花。當時邊攀邊喊的你一定想不到寄給我的鑰匙,會鎖住本該屬於你的輝煌。

我拖著因久坐而發麻的雙腳,抬起照片走到書桌前。認真端詳手中的重量,還有被埋藏在抽屉深處的那半箱。各種記憶自心底襲捲而來,但帶上的已不全然是悲傷,畢竟你一直在 和我並肩作戰吧。

將淚珠抹去,嘴角勾得更深,形成一個美麗的弧度。

直至五年後的現在我才明白,你的所作所為是什麼意思。而現在如你所說,繞了一圈,0 把我帶回來了。不再抗拒,坦然面對,才不會再次走入過去的悲痛中,是這樣的吧。

「怎麼了?怎麼突然說要喝咖啡?」你找了個靠窗的位置,拉開淺黃色沙發椅坐下。我一面走近桌椅,一面觀察這間咖啡廳的佈置。大理石磚配上披白衣的牆,木製擺設鑲在裡頭, 頭頂吊燈與暖陽相輔相成,締造出些微昏暗卻又不失溫馨的空間,陣陣咖啡香縈繞在空氣中, 還有悠揚琴聲穿梭其間。

「剛工作完?」沒有馬上回答你的問題,我選擇配合咖啡廳的步調慢慢寒喧。

「是啊,剛回到家就看到你的簡訊,」你推了推圓框眼鏡,仔細端詳桌墊下的菜單:「有話直說吧。」

我輕笑出聲:「趕時間?」

「只是想知道到底什麼事這麼重要還讓你約我出來。」你舉起右手呼喚服務生,擅自點了兩杯拿鐵。

如你所願,我直截了當提出疑問:「為什麼還在臺灣?」

「欸?」你終於抬頭看我,眸中似乎起了漣漪。

「出國深造,這是你的夢想。」相較你的驚愕,我的面無表情顯得有些冷漠:「五年前的夜晚,發生一場大地震,我們因為去夜遊......」講到這裡,喉嚨感覺被什麼東西堵住。

悲痛?難過?不想探究。畢竟經歷一輪也夠了。這五年,總是把自己關在家中,也只是想守護當時錯過,現在卻已逝去的東西。常常會覺得,如果當時留下來,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從此我的世界變成一個圓,天真的以為只要好好守護這個範圍,我就不會再失去任何東西。

「妳喜歡的零,終究會帶你回去的, 直到不再抗拒。」是啊。沿著圓周繞了一圈,現在 回到原點了。不再抗拒,不再逃避,放下大石,坦然面對。才能終止這無止盡的遊戲,是吧?

如果0願意再給我一次重新出發的機會,這一次,好好把握吧。

我整理情緒,換上平靜的表情:「所以幸運地遠離震央,逃過一劫。但我家仍不敵強震成半垮狀態,父母也來不及逃出。」你用不可置信的表情看著我,似乎是驚訝我能冷靜的講述悲慘的過去:「之後我住在重建好的家,同時也開始封閉行動和內心。你則是不斷拍我以前常去的地方,再把照片寄給我。」

你的臉微微漲紅,鬢角處冒了幾滴冷汗,於是我接著說:「原本以為你是想要我提些建議,不過我說過我對攝影一竅不通,你和我分享也沒有幫助。而且地震發生後,你再也沒提過出國深造這件事。」拿鐵來了,你快速抓起杯柄,喝了幾口,試圖掩飾你的難為情。

「要不要自己說,為什麼呢?」我問,你則笨拙的把拿鐵放下,別過紅通通的臉,不敢與我直視。你不語,好像在消化不停湧上來的資訊,亦或者是在逃避我的問題,但叫我不要抗拒的可是你。

見你沒有要回答,我淡淡的說:「成反比哦。」

「嗯?」似乎是對我突如其來的話感到疑惑,你將視線移了過來。

 「投資越多時間在我身上,你只會進步得越慢。」緩緩道出我所想,你微微蹙眉。

「你很自責當時約我出去,讓沒有陪在家人身邊的我從此沈浸在悲痛中,沒錯吧?」我舊保持從容,你的眼神卻略顯黯淡。

「你認為是你害我一蹶不振,所以一直寄給我照片,想把世界的開闊還給我。」安靜的不像你,好像我戳中你的痛處:「同時呢,你也擱下夢想,一心一意彌補『你認為』犯下的過錯。」

我手托腮,右手拿起拿鐵。

沉默,僵持了好久,彷彿時間暫停。你只是低著頭,眼鏡反光讓我看不到你的表情。

「可是,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哦。」打破僵局,我率先開口。你黯淡的眼神猶如玻璃被打碎般重獲光芒:「要不是你約我出來,說不定我也死在那場地震裡了。」手指輕敲桌面,示意你抬頭看我。

察覺到些微震動後你終於不再躲避,迎面接上我的目光:「我父母對你一定很感激,畢竟你除了救了我之外,還用那些照片解開我的心門,讓我坦然面對過去。」

「所以,既然我和爸媽都不曾怪過你,你也應該原諒你自己了吧。」一次道出。

能解開心門門的,不只照片,還有情真意挚的話語。 你笑了,這是我見過你最真誠的笑。

秋又來了。

微風依舊,似乎比往年都暖了些。又過了五年,但這次季節更替帶給我的滋味,已不是那般苦澀。手中握著你拍的照片,但內容似乎已有些不同——潔白的冰雪裹住河流的靈動, 白色的粉塵替景緻披上一層面紗,霧茫茫的背景使照片下方的字跡變得明顯——紐西蘭福克斯冰河。

臺灣見不到的異國景物真心,終於進到你的攝影機裡了。

驅車回到那晚夜遊的山區,枝葉愈發茂盛,夜風仍在挑弄我的髮絲。推開車門,把我寫的書留在車內,下車站在你當時站的木板上,眺望開啟我心門的景色。

光點在地震後不減反增,或許是人們已能跨越傷痛,不沉淪於悲傷,神采奕奕的走向未來。

你我都是如此吧。慢慢揚起笑容,我將被吹亂的頭髮撥到耳後。

你曾說我的世界只有90000π,可是你知道嗎?圓周率還在不斷往下跑,即使慢到難以察覺,我的世界也會隨之增加而闊大。畢竟0的美沒有被破壞,只是坦然地和加减融合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