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訓愛 / 台中市私立曉明女中
「白磷是正四面體、氯化鈉是正六面體、明礬是正八面體……」高哲諭喃喃唸著,筆桿 快速搖動,在紙上唰唰地寫著。
「……哥?」一聲呼喚打斷了他的思緒。
「唔哇!高哲諺?!」高哲諭被嚇了一跳,驚叫道。他回頭,只見雙胞胎弟弟高哲諺頸 上掛著電競耳機,回眸望著自己。
「你在念正多面體?柏拉圖立體那個正多面體?」
「喔……對啊。」
「能不能小聲點……光聽我就頭暈了,還白白送了幾顆人頭。」高哲諺嘆了一口氣,無 奈道。
喀啦喀啦。高哲諺按了幾下滑鼠。
你還不是一樣吵?高哲諭瞥了眼弟弟電腦螢幕裡的烽火連天、血染江河。「你掛機就因 為我念書吵到你了?」
「不,我……」高哲諺搖了搖頭,到了嘴邊的話又硬生生給嚥了下去。「反正你小聲點 就是了。」語畢,他又將耳機戴起,把注意力放回螢幕裡的打打殺殺。 「可燃冰是正十二面體、噬菌體是正二十面體……」房間裡,仍迴盪著鍵盤和滑鼠喀啦 喀啦的聲響、筆尖在紙上摩擦的沙沙聲以及低聲呢喃。
高哲諭是數學競賽的常勝軍。他總喜歡將自己形容為正二十面體,一個完整又敏感的存 在。
也許它站著看起來不是那麼穩,輕輕一推,就轉了一面。但轉了一面後,正二十面體又 會重新立起來,然後以相同的樣貌呈現在人們眼前。
也許它稜角多,但每一個角都是鈍角,相較於正四面體,反而沒有這麼扎人和難以親近。 也許它的計算公式複雜,但每一條算式都是有跡可循,每一部分都能切成自己熟悉的三 角形再做計算。
高哲諭很喜歡正二十面體,但他很討厭球體。解不出來的題目總是讓他不知所措,而學 了這些年的數學,他至今扔未搞懂球體體積是 4/3πr^3 的證明。
球體。高哲諭一直搞不懂球體,就如他搞不懂自己的弟弟一樣。
高哲諺就像一顆球,做事無羈,輕輕給個推力,就滾走了。也許今天他還笑著說自己要 成為電競選手,隔天又可能迷上了輕小說,將電腦扔著不管。
隨波逐流。
卻無憂無慮。
高哲諭很討厭弟弟這樣。羨慕?嫉妒?他不知道。感情的事情,他不明白。遇上不明白 的事情,他會渾身不舒服。於是乾脆一頭栽進理性和絕對的世界裡吧,把所有情感拋諸腦後。 高哲諭不是沒想過放棄數學。
高哲諺性格頑劣、調皮,做事不按牌理出牌,父母已經要放棄了。拿到了人生第一個金 牌後,全家人便把大部分的期望強加在高哲諭身上。而長大後,接觸的人多了,自從高哲諺 的性格變得頑劣、調皮,所有人便更加期待他的表現,連著期待弟弟的那一部分。 每一次,高哲諭都戰戰兢兢,害怕退步。哪怕是一名也好,都會招來無數的責備和質疑, 好像他生來就是為了奪冠似的,沒有第一,就失去了個人的價值。
好累。
但自己生來就是數學腦,除了數學,便是 1。
一無所有。
所以,硬著頭皮,咬著牙關,高哲諭還是選擇燃燒自己所剩無幾的數學魂,繼續鑽研數 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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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在淅瀝淅瀝的聲響中變了。
高哲諭呆愣地看著眼前黑壓壓的一片。黑色的帽子、黑色的西裝。黑色的皮鞋,黑色的 傘。連雨水都是黑色的,在他眼前聚集成了黑色的深淵,黑得看不見底。 大人們黑色的眼眸裡,僅有的悲傷和疼惜,只諷刺的代表著,憐惜那躺在棺木裡和高哲 諭幾乎相同的俊臉。
雨淅瀝淅瀝地滴落、淚淅瀝淅瀝地決堤,彷彿高哲諺的血淅瀝淅瀝地湧出。 西元二零二一年,一月九日。兄弟倆滿十九歲的第五天。
弟弟他,自殺了。
高哲諭不懂,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就自殺了?
明明沒有壓力、沒有煩惱,做什麼都無所謂的人,為什麼、憑什麼做出這種事? 又是因為想嘗試什麼新鮮的東西?還是覺得別人的反應會很有趣?興許是不懂割腕的代 價吧。
果然是令人費解的球體。高哲諭心想。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滾去哪就滾去哪,甚至不 必擔心是否會有人因此而難過、傷心、受傷。
相較於被各式各樣規範禁錮的自己,高哲諺很自由吧。
有什麼鹹鹹的流過嘴邊。那不是啪啦啪啦的雨水,而是淚水。高哲諭拋開撐著的傘,任 由雨水和淚水混合,恣意浸透了全身,彷彿如此便能洗掉心痛、掩蓋什麼事實。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我會這麼心痛?不是很討厭嗎?不是很討厭計算球體嗎?不是覺得 球體很複雜嗎?
「抱歉啊,沒能救回你弟弟。」搶救高哲諺的醫師走了過來,將手放在高哲諭微微顫抖 的肩膀上。
「沒事。」高哲諭擺了擺手。「反正家裡人,只有我會難過吧。而且連自己都不知道為 什麼難過。」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如果你不是他朋友,大概也會覺得他是個莫名其妙的 人吧。」
醫生沒有說話。他倆就這麼沉默地看著禮儀社的人將土一點一點覆在棺木上。 半晌,醫生的聲音又傳了過來。「也許你對你弟弟有些誤會。」他遞出一本小小的牛皮 筆記本。「這是在你弟弟的帽T口袋裡找到的。封面本來有張便條紙,說是要給哥哥的,但 剛才被雨打溼,所以我把它拿起來了。」
這本筆記本是高哲諭送給高哲諺的生日禮物,封面封底的球體和正二十面體的平面圖形 以及公式還是高哲諭親自燙上去的。
還記得自己那時候把公式也一起燙上去的原因。
今年生日,高哲諺送了他一顆馬鈴薯。
「你幹嘛?」高哲諭不解地望著高哲諺。
「我說哥啊,你再這樣坐下去,小心變成一顆數學馬鈴薯。到時候,我倆可就不一樣重 囉?」高哲諺笑了笑。
無聊。高哲諭翻了個白眼。「你知道的吧,我們兩個同高。」
高哲諺點了點頭。「嗯哼,所以?」
「我也說過吧,我是正二十面體,而你是球體。」
「那又如何?」
「所以你體積比我大。」
高哲諺頓了頓。「蛤?為什麼?」
「喏,自己去推。」高哲諭說著,將牛皮本子燙上幾行字後拋到高哲諺的書桌上。「公 式送你,當生日禮物。不用謝。」
「謝了。」高哲諭接過本子,輕輕地將它握在手中。
不管怎麼說,這東西也是跟自己同一個受精卵分裂出來的那傢伙的遺物,再怎麼討厭也 還是會留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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諺的手札_5√3a^2,a=∜147/3
本來也不打算寫些什麼的,但既然大書呆子老哥送了個本子,不拿出筆來畫個幾下實在 有點對不起這張牛皮。
諺的手札_5/12(3+√5)a^3,a=∛(26100-8700√5)/5
既生諭,何生諺?哥很聰明,從小到大都是。就算覺得自己做出了什麼了不得的事,哥 也早就做過了,爸媽的獎勵也都給過了。連一丁點兒渣滓都沒留下。
哥肯定覺得我自由過頭了吧。但他有沒有想過,我連不自由的權利都沒被給過呀。反正 怎麼爛都無所謂了,不如把所有光芒都讓給哥吧。
比起滿是稜角製造漩渦的石頭,我更適合當浪吧,流浪的浪,去附和千萬種形狀的風, 去交不被稱為朋友的朋友。
諺的手札_4πr^2,r=3√13π/2π
哥老是用立體形容人。爸是正四面體,媽是正八面體。哥是正二十面體,我是球體。 他老是說他搞不懂球體。我也搞不懂正多面體。我們就是兩條平行線,長得一樣,結果 卻相異。我不懂你,你不懂我,沒有交集。
我就尋思著,不如我來磨出什麼稜角好了。
哪天我也想成為一種柏拉圖立體。決定了,下輩子投胎成氯化銫好了。
諺的手札_4/3πr^3,r=∛(708π^2)/2π
哥。請你好好的活著,連著我的份。反正,我們本來就是同一顆受精卵,現在終於回歸 成同一坨細胞了。
故事的接寫,就交給你了。
從前從前,世界上有兩種立體,一種是正二十面體,一種是球體。球體好玩,喜歡滾來 滾去,而正二十面體比較穩重,總是遠遠地看著球體,或靜靜的算那些關於正多面體的題目。 有一天,球體滾著滾著,滾到了井邊,滾進了井裡,滾落在井底,滾成了碎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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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二零二三年)
「為什麼沒有得名!」幾本數學講義重重地砸在高哲諭面前。「你瞧瞧你最近研究的什 麼東西,超自然?別搞笑了高哲諭,你是數學家!」尖銳刻薄的聲音責備著。 「抱歉,教授。」高哲諭抿了抿下脣,擠出了道歉。
教授桌上放著一疊報紙,頭版上赫然的大字寫著數學王子高哲諭如何如何失常,臆測數 學常勝軍高哲諭曾經是否如何如何的作弊。
也難怪教授會如此生氣。媒體的一言一語都可能造成跟高哲諭有關的任何人事物名譽受 損。指導教授自然不例外。
高哲諭垂頭喪氣的回到宿舍。他拉開抽屜,手探到最深處,拿出一本牛皮小冊子。這是 他第一次翻開。
望著最後一段文字發愣了許久,高哲諭才提起筆,用他那圓潤可愛的字體接著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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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從前,世界上有兩種立體,一種是正二十面體,一種是球體。球體好玩,喜歡滾來 滾去,而正二十面體比較穩重,總是遠遠地看著球體,或靜靜的算那些關於正多面體的題目。 有一天,球體滾著滾著,滾到了井邊,滾進了井裡,滾落在井底,滾成了碎渣。 正二十面體起初並不在意,它覺得反正球體一定是鬧著玩的,指不定等會兒它就回來了。 況且正二十面體也不知道球體滾去了哪。
可是等了很久,球體都沒有出現。
曾經很不喜歡球體的正二十面體,突然覺得心裡空空的。以前正二十面體不開心的時候、 失意的時候,都有球體緩和它的情緒。
終於,正二十面體熬不過寂寞的摧殘,動身去找球體。
正二十面體有許多稜角,和球體相比,移動速度慢了很多。於是,正二十面體找到了石 子地,想把稜角磨成圓弧形。
它一直很想成為球體,只是被理智線絆住了。而球體也說過想成為正二十面體,這讓正 二十面體很不解,只當那是玩笑話。
磨著磨著,正二十面體終於把自己磨成了球體。它決定動身。
球體滾呀滾,滾累了,就在路邊停下。
又滾了很久,球體找到了一口井。這口井很深,球體不知道曾經的夥伴是不是在裡面。 它眼前只有一片黑,而黑色的漩渦似乎正企圖吞噬它。
「球體……體……體……體……體……」球體喚了喚,卻僅有回聲回應它。「球體你在 嗎?在……嗎……嗎……嗎……嗎……」
球體探身過去,原本只是想更仔細的看看井裡,卻不慎滾入井中。 刺骨的風從身旁劃過,球體被吹得有些頭暈。朦朧中,它好像看見,一個和自己長得一 樣的物體。朦朧中,它好像聽見,一個和自己一樣的聲音,輕輕笑了。 ……哥?能不能小聲點……你還是一樣的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