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張庭梧 / 臺南一中

手機上的地圖告訴我,這裡就是目的地。

  於是我抬頭,只看到一座灰白色外牆的透天厝,五層樓高,有外露的冷氣機和綠色的雨棚。我走近門牌確認了地址,然後在聊天室裡打上:「到了」。

  這裡並不像是那個人蟄居的地方,但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原本期待看到什麼。

  不久,我聽見腳步聲和金屬刮擦的聲音,眼前的鐵門敞開,我再次見到那個人。

  不像我認識的那些避世的朋友,總是一副心不在焉、厭惡一切螢幕外事物的樣子,在我眼前的W與記憶中吻合,背脊直挺,敏銳的雙眼中帶著一絲傲氣。

  他的視線先是謹慎地掃描了四周,最後才定在我身上。

  「嘿。」他有些懶散地說,態度放軟。

  沒等到我回應,他逕自轉身走回屋裡。我很快地跟上,走在他身後爬上幾層樓梯,停在另一扇門前。W無聲地打開門。

  門後出現的房間十分乾淨,除了書桌椅、床、衣櫃外,沒有多餘的傢俱。樸素的桌上放著螢幕,一疊塗抹得烏黑的計算紙靜靜放在一旁。

  「歡迎光臨寒舍。」他戲劇性地向一張椅子比了比,示意我坐下。

  「嗯對,然後,為了來這裡,我推掉了和妹子去看電影的機會。」我抱著手臂埋怨。「所以拜託不要浪費我的週六。」

  「真可惜,其實你明天來也沒差啦。」W似笑非笑,聳了聳肩。

  我聽不出這句話中有沒有嘲戲的意思。

  上次我和W見面,應該是在畢業典禮上,那時他坐在我旁邊,一言不發地旁觀整場典禮。在那之後,他沒有參加任何班上的聚會,而其他人對話時,也多半沒有提起他的必要。W無庸置疑是個天才,卻不具有任何讓他成為焦點的特質。他不參加任何競賽,也沒有拿過太突出的成績。下課或午飯時,他只是靜靜做著自己的事,與班上其他三十七個人不曾有太多交集。

  對於大學裡的他,我算是一無所知,只知道他目前在某頂大的數學系。

  而昨天傍晚,一則訊息讓他的聊天室浮上列表頂端——那是毫無鋪成的一句「明天過來嗎」。

  雖然覺得莫名其妙,然而我知道當他有事情找我時,結果通常不會令我失望,一定是他又完成了什麼奇特的專案。

  「稍等啊。」W點開某些檔案,一個視窗跳了出來。「以前我應該給你看過很多東西吧。」

  「嗯。」

  「但我要先講,這個跟以前那些都不一樣。不然我也沒必要特別把你叫來了。」

  他的游標在螢幕上游移,直到一份文字檔跳了出來,在眾多外星語言中,只有那份是以中文寫成的,所以我特別注意上面的內容。在密集的文句之間,我的視線掃過某些關鍵詞,牽引著我回到高中的國文課堂。

  「這是紅樓夢?」

  「嗯哼,你認得出來啊。」

 我沒有想過他的電腦裡會有這樣的檔案,至少從過去與W的互動中,察覺不出他對文學有所涉獵。

  這時,W的手停止動作,離開鍵盤與滑鼠,他似乎已經做好了準備工作。現在螢幕上顯示的是一個相對簡潔的介面,分為左右兩個區塊,類似常用的網路翻譯器。

  「看好,現在呢,我把紅樓夢前七十九回的文字檔,丟到左邊的欄位。」

  螢幕上的讀取圖示轉動了五秒左右,然後跳出了更多我看不懂的選項。W在這一步操作得很快,但是我的確注意到他勾選了一個名為「向後延伸」的方框。

  接著又是一陣短暫的停頓,右邊的欄位原先是空白的,現在突然出現一大篇文字。

  「你比較一下這兩者吧。」W又打開另一個視窗。

  我靠近螢幕,看見兩篇文字的內容都是紅樓夢的故事,並且非常相似,幾乎九成以上都是一致的。就算是相異的地方,也是細微末節的小改動,不足以牽動整體情節。

  「看起來差不多。」我說。

  「是吧!」W露出自信的淺笑。「其實呢,這一個是曹雪芹所寫的第八十回,另一個是我的程式利用前面七十九回,寫出的第八十回。」

  「靠,你不是開玩笑吧。」

  「應該不是吧。」

  W動了動滑鼠,用差不多的方法又產生一段文字。

  「左邊是原版第八十一回,右邊是我的版本。」

  我試圖對照左右,但發現做不到,因為兩者之間完全沒有相似性。雖然風格或用詞都相似,描述的情節是對不上的。

  「這兩段有關係嗎?」我搖頭。

  「那麼你說,到底是左邊還是右邊,比較接近曹雪芹的原意呢?」

  我頓時「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你是說,後四十回是高鶚……」

  「是不是高鶚還有很多爭議啦。但我對自己的方法還算有自信,所以你就知道,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確實不是同一個人寫的。」

  我無力地靠上椅背,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因為我突然發現W剛才向我展示的,是有可能改變世界的發明。

  「怎麼啦,沒有感想?」

  「你太強了。」我只能這麼說。

  「欸,還沒結束,坐起來。」W拍了拍我的肩,我只能再把身軀拉回螢幕前。

  「你剛剛看到的只是一支『應用』而已,我一開始的研究方向其實是人類語言的共通性。」

  聽著他講,突然有種回到高中的感覺。通常是他介紹完很酷的東西後,就接著繼續講解原理。通常這部分是最讓人敬而遠之的,但我覺得聽W的講解不需要太多專業知識,所以我並不討厭。

  況且,我會是世界上第一個知道這些的人。

  「我一直在思考,要怎麼以唯一的方式去表達字詞在人類意識中的位置,然後我終於想到了。」他刻意做出停頓。「座標化。」

  「把幾何圖形放在座標平面上,就可以解方程式證明各種性質。那當然我也可以把詞彙放到座標系上……」

  這時,W終於注意到我正在用困惑的眼神向他哀求。

  「呃,這樣好了。」他隨手拿起一張紙,畫上直角坐標系,但軸的記號不是X和Y,而是C和P。

  「C是Cost,P是Performance,跟大家講的『CP值』一樣。所以呢,我可以在上面標出各種商品的位置。」他在圖上標了幾個點,寫上商品的名稱。

  「當然實際的情況不會這麼蠢,直接用什麼『性能』或『價格』來當作維度,而且也不是所有東西都能放進這個座標系吧。所以我用了某些技巧,篩選到最後找到大概1354個維度。」

「當然實際的情況不會這麼蠢,直接用什麼『性能』或『價格』來當作維度,而且也不是所有東西都能放進這個座標系吧。所以我用了某些技巧,篩選到最後找到大概1354個維度。」

  「也太多。那這些維度是代表什麼?」

  「我也不知道。」W聳了聳肩。「應該是某些人類沒辦法理解的抽象概念吧,總之能用就好。」

  「你找到的,但是你不知道意思?」

  「啊就用電腦找的嘛,我只是負責寫程式。」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示意他繼續講下去。

  「好,現在我們有一個超級複雜的座標系了。現在你可以把任何字放進去,然後找到這個字在座標系上的位置,可以嗎?」

  「嗯,可以接受。」我點頭。

  「好,那請看螢幕。我現在把紅樓夢的每一個字都丟進轉換程式裡,放到剛才那個1354維的座標系上。可是我們都是三維生物對吧?我們沒辦法理解1354維。所以我現在要做的是:把1354維投影到二維上。這麼做會讓它嚴重失真,但是這裡只是要給你一個概念。」

  W敲了幾個鍵,叫出一張圖表,細小的點散佈在二維座標系上,卻並非隨機,而是精確地描繪出一條曲線。

  「有看出什麼嗎?」

  「這裡好像有條線。」

  「嗯哼,你還記得高中教過一個很像的東西嗎?」

  「回歸線?」

  「欸,我沒想到你真的知……」

  我側過頭去瞪了W一眼。

  「嗯,好,沒錯,是回歸線。」

  明明也算是會開玩笑的人,我實在不懂為什麼他在高中沒有朋友。

  「你剛剛也說了,這些文字有著非常明顯的相關性,所以我只要幫這些資料找到回歸曲線,就可以順著這條曲線預測文字的走向。當然,由於這樣的趨勢沒有終點,理論上我的程式可以把紅樓夢無限續寫下去,不過愈後面可能就愈失真了。」

  「不對啊,等等,我想一下……所以作家寫東西的時候,莫名其妙就會符合這些線條?」這個想法突然讓我打了個寒顫。

  「或許真的有『文氣』這種東西吧,你就沒有那種下筆一氣呵成,寫超順的時候嗎?如果講得浪漫一點,是這些線在牽引你。」

  「有點可怕。」

  「誰知道腦子是怎麼運作的呢。」

  W似乎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於是我小心翼翼地問他:

  「你……會發表這些東西嗎?」

  一直以來我都不懂,為什麼他不選擇到更寬闊的地方去,和那些真正能珍惜他才華的人切磋。

  「會的,但不是現在。」W一個個關掉螢幕上的視窗,他的話中似乎有著更多。

  「不然是什麼時候。」

  「我還想要研究一些東西。」

  「你想透露嗎?」

  「應該可以……吧,只是你可能不太信。」

  「我可以聽聽看。」

  他咬著唇,似乎有些猶豫,又或者是在組合腦中的話。

  「在我把語言座標化後,我又想到一件事:所有存在過的語言,不管是書面還是口語的,都是離散的形式。我的意思是,我們的語言放在圖上看是一個一個的點,我做的只是用一條線將他們全部串起來。可是不一定要用點啊!為什麼我們的語言不能是一條曲線呢?連續的語言!如果只使用一條曲線就可以代表一句話,而不用依靠符號呢?」W的語氣變得比以往的任何時刻都要激動。

  我沒有立刻回應,而是用些時間稍微咀嚼了他的話。

  「我應該懂你的意思,只是……這聽起來太神奇了。」

  「一旦使用點,我們的思考就被侷限在特定的座標上。我們畢竟只能制定有限數量的詞彙,去描述超空間中無窮盡的點。我問你,『愛』和『恨』的中間是什麼?」W看向我。

  但我不知道,也覺得不應該隨意回答。

  「在坐標系裡,這不過是求中點的簡單問題而已。但在我們的語言裡,這個『中點』並沒有完全對應的詞彙,所以永遠無法精確地描述它。我就是想挑戰這一點啊,如果『連續的語言』真的存在,或許世界上就不再有文學家了,因為所有人,都可以是詩人。」

  「所以這就是我想做的吧,只是這樣的計畫,不知道要弄多久,可能非常久。」

  W仰著頭看向天花板,彷彿剛才說的話已經耗盡他的心神。

  「但總有一天我會做到的。」

  走入向晚的橙黃色調裡,我回過頭再次看向磚牆上,屬於W的那一扇窗戶。他必定已經開始工作了,就在那張簡樸的書桌上。在他的眼裡,即便是文學也可以被精確量化、被讀作圖表上的數據。他正在追求的,是人類意識的精準表達,對他來說那才是文學真正的美。

  我不知道如果W成功了,那個世界會是什麼模樣。

  但我會一直期待著,訊息響起,他的聊天室再次浮上頂端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