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之心

作者 盧睿恩 / 台北市大安高工

    那年暑假最後一天。
    狂風吹亂我的長髮。
    颱風帶來的豪雨已過,但陰沉的天氣依舊使我渾身哆嗦。
    前方是高達十多公尺,直達太平洋海面的峭壁。激浪在底部的岩石上拍打出白色的浪花,彷彿一隻正等待獵物入口的野獸。
    「    。」
    我轉身,面向呼喊我名字的那個男人。「終於來了嗎,       。」

interlude.a

    「等等來一下書房。」吃完晚餐,正當澪要起身去洗碗時,父親這樣對她說。
    父親的職業是技術操作人員,在島南邊的宇宙中心工作。原本大學讀的是數學科,甚至被身邊的人譽為天才。因緣際會來到這座小島上,但他對數學的熱情似乎尚未消失,業餘時間常常窩在書房內進行私人研究。澪感到疑惑,畢竟自從搬來這座島後,父親從來沒讓任何人進去他的書房。
    疑惑之中,她發現自己已經來到書房門口。眼前是一扇厚重的實心胡桃木門。是他們還住在沖繩的時候父親特地從南美洲進口的,搬家時順便帶了過來。雕在門上的精緻紋路據說是叢林部落獨特的傳統刻紋。
    「我來了。」
    過幾秒,從門的另一方傳來父親的聲音。「進來。門應該推得動吧。」
    澪吃力地推開門,向房內走一步。書房呈四邊形,裡面除了門框以外,每面牆壁從地面到約四公尺高的天花板都是書架,上面擺滿書籍。進去一點甚至也有一些書直接被疊在地面上。最裡端放著一張同樣木造的書桌,尺寸比澪自己臥房的書桌大很多。除了一台老舊的桌上型電腦外,上頭還放滿整桌的文件。
    父親坐在書桌後的旋轉椅上。他將桌面一部分的文件撥到地面,用手肘支撐身體向前傾,示意要澪靠近一點。
    「君島老師今天又打電話給我喔。你知道他都說些什麼嗎?」
    「說我數學課都在睡覺?」
    「才國小三年級就這副模樣,會害老師很頭痛的。你是個聰明的孩子,能體諒一下嗎?」父親說。
    澪沒有回答。
    父親嘆了一口氣。「就從這書房隨便選一些去讀吧。減緩老師的負擔,順便增長自己的見識。」他說。
    澪隨即走到前中一面書架前,開始瀏覽。
    瀏覽,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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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她八歲。

    那天是一切的開端;同時也決定了一切的終局。

interlude.b 

    島嶼的東南側有一座岩屋,據說大到能容下一千個人,但每天只有兩個小時,退潮的時候才能進入。
    那是春假開始的第一天,放眼不見任何遊客。澪裸著腳走到長年被浸溼的沙灘上,在離水際線不遠處坐了下來。午後陽光穿越洞口,照亮她那在洞窟中顯得微渺的身影。
    「海人吶。」
    說話對象是正從後方走來的另一人。他瞄了眼地上的沙子。「那樣不會很不舒服嗎?」
    「是有點。」澪挪動身子,皺起眉頭。「我收回,應該說非常不舒服。」
    「那——」
    「不過嘛。都坐下來了,就陪我一下吧。」澪拍了拍右手邊的地面。
    海人猶豫幾秒,最後還是不情願地坐到她旁邊。
    「你知道嗎。」澪開口說。
    「嗯。」
    「我好像就是所謂的天才吧。」
    兩人沒有對上視線,眼神一同面著前方的太平洋。
    「是啊,」海人說。「從高一以來你沒有一次不是校排第一。雖然在這種地方那算不了什麼太大的成就就是了。」這座島也不能說非常偏僻,夏季和祭典時會吸引到滿多的遊客。不過論學業能力,實在稱不上優異。儘管近些年,有越來越多人為了考上內地的大學而努力念書,還是有顯著一部分的人——不管是不是出於自己的意願——未來將繼承家業,永遠被困在這座位於太平洋邊緣的小島上。
    「所以才要離開嗎。」海人語氣平淡地問。他就是個經典的例子。父親是漁人,從拿得起釣竿的那一刻便不斷受到相關訓練,如今也不會有打算上大學。
    「什麼意思?」
    「因為是天才。」
    澪的眼神撇向地面。幾個月前那天的情景浮上心頭。「能聽我講一下嗎。」她抬頭說。
    「嗯。」
    澪往後靠,用手肘支撐住身體;看著漆黑的洞頂,像是回憶起什麼一般。「我的父親是數學家——應該說曾經是。十一年前媽媽去世後我們就搬來這邊,他現在在宇宙中心工作——這些你知道嗎,海人?」她說。
    「不。你從以前開始都絕口不提家裡的事。」
    「也是。」澪說。「我父親以前是數學家,現在也常常進行自己的私人研究。
    「從小我就喜歡聽他講數學。儘管一開始什麼都不懂,我每次都會拜託他和我解釋。為了理解他的研究,我開始學習數學。那時大概四歲吧。」
    因此被大家稱做天才。又或許是因為渴望父親對自己的認可才造就了這樣的天才。
    「就因為這樣,數學考試沒有一次不是滿分。其他科目也保持著不錯的成績。到了三年級,爸爸第一次讓我進他的書房。我開始讀他以前的論文。一個想讀懂高等數學的小女孩,現在回想起感覺真可笑。但我那時非常堅定。一定,一定要讀懂。
    「進了國中,我的程度足以開始能和他進行討論。終於可以和父親在同一個層面溝通,你能想像當時的我有多高興嗎?我們常常會整晚不睡進行數學辯論。
    「有天,我開始在那些辯論中贏過他,而且是每次都贏。爸爸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漸漸地,我們的爭執越來越激烈。
    「有天,他不再和我說話了;有天,他不再工作,整天把自己關在書房內。我一直愛著父親,因此那時候受到非常大的衝擊。到現在還是覺得事情會這樣發展是自己的錯,憂鬱了很久。
    「國中畢業,我決定獨自搬到中種子町。就是在那你和你認識的,海人。」
    澪轉頭觀察海人的反應。他低著頭似乎在思考什麼。「和原本的話題有什麼關係?」他問。
    「你平常明明滿機靈的。」澪擠出一絲苦笑。「我覺得他在害怕。害怕超越自己的女兒、害怕其他學者對自己的冷落、害怕自己的研究最後會得出什麼結果。去年年底的時候...... 發生一些事。他需要我的幫助,就算那麼做同時也會傷害他。當時我下定決心。我要去東京,成為一名足以獨當一面的數學家。這一直是我的夢想;如今更是贖罪,要為我毀壞掉的人生負起責任。」
    天才是個詛咒。是不是有一句俗話這樣說?

    同年四月,比屋定澪正式入學東京大學數學系。

interlude.c

    澪沿著街道來到從前住過的那棟平房門口,按下門鈴。
    過幾秒。「進來。」
    她試著轉動門把,鎖是開的。她走進門,一股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過去三年,沒有任何意圖要與我聯絡的你,今天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澪走上階梯,經過熟悉的走廊,來到書房門前。那扇木門依然健在,不見任何歲月的痕跡。也不過三年嘛,她心想。
    她深吸一口氣,用因緊張而顫抖的手推開門。
    「好久不見。」澪開口說。
    書房相比以前更為雜亂,散佈一地的紙張幾乎不留任何能踩踏之地。家具的配置也改變了,書桌放置在房間的正中央,目的似乎是為讓人能移動椅子到桌子的任意一邊。和以前同樣的那座旋轉椅正背對自己,父親坐在上面,埋頭於桌上的文件進行研究。
    聽到澪的招呼,他沒有抬頭,也沒有回覆。只說一句:「幫我看個東西。」
    澪皺起眉頭。「爸爸——。」
    「不是叫你過來嗎?」
    「嗯。」澪低聲說。她忍著內心的情緒,走到父親身旁。
    「我正在研發一個形式系統。前幾天計算時得出一個很荒謬的結論,能幫我看看嗎?」父親說,他拿出一疊薄薄的紙遞給澪。「我在前幾頁舉了幾個例子,那就是問題所在,後面的你參考一下就好。」
    父親竟然主動向自己求助?澪感受到心中某處被重新點燃,但看過父親的報告後那火苗馬上就熄滅了。「這次我看過最荒謬的東西。」她激憤地說。「有種小孩子玩的玩具,就是要把不同形狀積木放進相應的洞裡,你知道吧?讀你的形式系統這就像是把同一塊積木塞進不同的洞裡,而且形狀都完全吻合。」
    「沒發現什麼錯誤嗎?」父親說,好像早猜到會有這個反應。
    澪搖搖頭。

    一九三一年,庫爾特‧哥德爾發表了哥德爾不完備定理,內容有兩條。
    第一定理:不管一個數學論述有多麼地簡潔、合理,實際上都無法證明它的真實性。
    第二定理:我們無法用任何數學公理來證明任意自洽的形式系統在邏輯上永遠一致。也就是說,無法保證算術上永遠不會算出1 = 2 這種結果。這種矛盾可能永遠都不會碰上,但也無法證明永遠不會碰上。

    父親從抽屜拿出一張白紙。「你知道我現在在煩惱什麼嗎?」他在紙的中間畫出一條垂直線,將紙面分成左右兩欄。左邊的頂端寫一個數字1,右欄寫了一個2。在兩個數字的下面寫出一行算式符號,接著又往下寫出好幾行的算式。他寫得咬牙切齒,筆尖在紙上摩擦,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
    寫到最後一行,左右兩欄的算式完全一樣。他在中間那條線的下面畫出一個大大的等號。
    他將那張紙遞到澪的手上,澪看著他,露出疑惑的表情。「看看最下面。」
    澪皺起眉頭。「我不懂。」
    「我發現一種形式系統,能夠讓任意一個數字等於另一個數字。你隨便挑兩個數字,我證明給你看。」
    「中間有地方除以零了吧。」澪說。
    「沒有。我用的方式都是公認絕對沒有爭議的。」
    澪不可置信地搖搖頭。「但一是不可能等於二——。」
    「你還不懂嗎?」父親驟然從椅子上站起來,轉身面對澪。「我已經證明數學的自相矛盾。這數千年來人類對算術的認知絕大多數都被我推翻了!」
    他開始激動了,幾乎有點歇斯底里。「前幾天我把同一份研究拿給東京的學者看,你知道他們說了什麼嗎?『只是你自己的妄想。你看世界不就照著現有的數學定律好好運轉著嗎?』妄想個屁!什麼數學公理的都是狗屁!」
    澪只能站在原地,呆望著前方那名為自己父親的男人。不可否認地,他改變了。從小父親一直都是一個冷靜、擅長理性思考的人。這樣的人竟然聲稱要推翻人類歷史演進的基石。到底是哪裡出了錯,難道真的是因為自己——?
    父親向她伸出手。

    「身為唯一的先驅,我,比屋定讓二,邀請你。和我一同開鑿新的時代吧,澪!」

interlude.final

    讓二放鬆身體,靠上椅背。前方的桌上攤著一本翻開的筆記本,上面滿是潦草的字跡和算式。從四年前的第一次發現開始,他就不斷持續研究改進自己的形式系統。只有飲食和睡眠才會離開書房。離家路程兩分鐘有家便利商店,已經快兩年沒吃過除了那邊之外的食物。
    他將臉埋入雙手,閉上眼睛。四年前,見識自己研究的幾個月後,澪搬到東京,考進那邊的大學。如果是澪的話,一定能幫我證明吧。沒錯,只有她有資格繼續自己的研究。數學學會那群傢伙都是堆狗屁倒灶的老頭子。太固執、太保守,不管他提供多少證據他們都不會認真以對。他需要一個有前途、受眾人尊重的年輕人,而自己的女兒正符合這樣的角色。等澪畢業之後,她一定會回來島上,和我一起證明這個將震撼世界的發現。
    證明之後,然後呢?過去四年縈繞心頭的恐懼再度浮現。雖說這個發現會震撼世界,影響最深的其實是自己。就像一個證明了上帝不存在的神學家,他只不是害怕上帝不存在的可能性,而是知道上帝不存在。長年來堪託死生的公理、身為現代人類的直覺,那些都是他深信不疑的東西;只不過,它們實際上都沒有意義,而他還必須向世人宣告這項事實。

interlude.out

    好久不見,最近過得如何?原諒我這麼直白,但你的研究有瑕疵。這是我經過四年研究得出的結論。詳細內容請見附件一。另外,我想要和你當面說說話。可以的話,明天下午四點到門倉岬。在那裏等你。
                                                                                        ——比屋定澪

    「終於來了嗎,爸爸。」
    那年季夏的某個傍晚。
    冷颼的季風打上臉頰。
    颱風帶來的豪雨已過,內心的風暴卻從未止息。
    妳身後是高達十多公尺,直達太平洋海面的峭壁。激浪在底部的岩石上拍打出白色的浪花,彷彿一隻正等待獵物入口的野獸。
    「澪。」
    我看著妳,拳頭不自握緊。「連你也打算背叛我嗎!」我不畏強風向前方咆嘯道。長年來心中累積的混亂爆發出來。
    「該醒醒了,爸。」
    那道雙眼內流露的只有悲憐。
    這道雙眼內流露的只有前所未有的狂氣。
    我向前走一步。
    「別阻礙我。」
    兩步。
    「你研究出的結果是錯誤的。」
    三步。
    「你知道什麼!只因為和豈止至今的觀念矛盾,就要完全否定它的可能性?」
    「你以為只有自己夠聰明?你以為只有自己有能力決定理論的對錯?這是何等傲慢!」
    四步。
    我來到你的面前。
    「不,我相信妳有資格——至少曾經這樣相信。妳的雙眼已被世界迷惑,知覺已被社會混淆。現在還來得及,回到我身邊吧,澪!」
    「和你對立的人就沒有資格嗎。如果真是這樣,人類豈不是要完蛋了?睜開雙眼,事實就在你眼前!」妳舉起手中拿著的論文。「我為了你,為了自己的父親。將大學生涯全部獻給這項研究。身邊的友人、教授,不斷給予支持與鼓勵。為的要救你脫離這段妄想。這齣鬧劇已經持續夠久了,爸爸。拜託。請你放下自尊,堂堂面對眼前的事實。」
    妳的眼中泛著淚水,長髮在海風中飄逸。
    我的眼中流露著不可動搖的決心。
    「再見。」我轉身,走離海岬。「妳不是我女兒。」
    這話說出口,不知為何。「心,好痛。」
    但。
    我將獨自奮鬥,把世界帶向新的時代。
    那就是這場革命的結局。
    從當上數學家的那一刻起,就必須扛起的責任。
    這次僅僅是將來眾多犧牲中的其中一個;為了真理、為了理想、為了世界,我毫不在意。
    這是我的鋼鐵之心。
    永別了,澪。